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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上,一如往常,在上班要去買早餐途中時,看見熟悉的早餐店旁正在辦喪事,

紅色的布上黑色的大字寫著「嚴制」,心中突然一緊,

不自覺地看看日曆,今天是第一百天了,我還是不懂他為什麼沒有來我夢中,阿公。

「阿公今天百日,妳要不要請假跟我們回高雄?」爸媽在出門前這樣問。

「還是不要,我才剛上班,請假不好意思!阿公會知道我為什麼沒有去。」將右鞋套進右腳,左鞋套進左腳,

麻木地按了電梯下樓,鏡子裡有人哭了,那個人長得跟我一模一樣,然後我就再也看不清楚她的臉。

吸吸鼻涕,其實,他不在了,我要回高雄幹嘛?幹嘛?我能幹嘛?他會伸出手再摸摸我的手嗎?阿公在去年往生了,

是有了自己的思維後,第一個走的親人。每次給阿公上香時,我時常都會想,我會一直,一直,一直在這裡。

希望他很久很久從天堂下來看的第一眼,會是我,是我。

就像以前每次去阿公家,看他。雖然他已經不會說話了,我們要走的時候。他總是微笑的揮著手,好像在說:再見,還要再來看我喔。我會的。

只是,當我們再相見時,他已不是那臉,我也絕非此身。我會記得一切一切關於他,包括該忘記的。

記得那天,心傷沒有知覺,披麻,帶孝,子子孫孫圍繞著他的棺木走,一圈,兩圈;看看他最後安詳睡著了的容顏。

高雄的三月天很悶熱,可是他卻偷懶在冰櫃了躺了一整天,臉上有些許水跡,「會不會冷?」

我心裡問著他;有多久沒有看到所有他的兒子媳婦孫子,還有他的兄弟姐妹齊聚一堂了?有時很想問他,

為什麼我就在這裡,他卻看不到我?看不到我那麼熱切等待回應的心,哪怕只是一個無聲的微笑。

無法臆測那段緣份的距離,要再修多少的因因果果,才能再度相逢?

大人們都說他不會消失,可是我離他那麼近,卻又那麼那麼遠。

只是一個思念的距離,卻註定這輩子都跨不了,這樣的理由足不足夠讓我哭泣?

「這個要叫三叔公。」「三叔公。」爸爸牽著年邁的三叔公的手,開口跟我介紹,這個我以前沒有見過,以後也不會再見的長輩。

稱謂只有在這個時候才算是有意義的存在吧!有多久沒有講台語了?

那個我從小到大的母語,在今天這樣的心情與情境,也未顯生疏,講出的每一字每一句,都那麼熟悉也那麼順口。

葬儀社人員西裝筆挺,一切都那麼地公式化,「現在可以摸爸爸爺爺公公的身體,女生女兒摸腳,兒子媳婦摸頭。」

有一個戴眼鏡的禮儀師這麼說,「為什麼我只能摸腳?我也想摸阿公的頭。」

我很膽小,經過葬禮會怕,看到靈車會怕,可是我現在不怕他,眼睛一直看著躺得平靜的他,胸口沒有起伏,雙眼緊閉;

他的身體好冷,穿著藍色的壽衣跟黑色的鞋,兩手交握著,手上有幾只金戒指跟玉戒指,其實他今天很帥,

我第一次看見他穿那麼漂亮,可是他的身體太冷了,多希望他翻個身,說他很冷想蓋毛毯。

「今嘛我唸一句,大家跟著話尾唸阿彌陀佛。」又是公式嗎?「子孫代代中狀元」「阿彌陀佛」「兒子每年起大厝」「阿彌陀佛」......

所以,他生前躺在病褟幾年,連想吃個茶葉蛋都不一定如意,現在走了,就可以讓大家心想事成了?

我只希望他好好走,別掛念。蓋棺時不能看,我們退出那一間冰冷冷的房間,「為什麼不能看?」

所有的禁忌在他身後,在我心裡,都不算禁忌,他是我阿公,我是他孫女,阿公跟孫女之間,沒禁沒忌。

長子長孫很重要,在這個時刻;那長孫女呢?我是劉家第一個孫女,他手心裡的明珠,

「長子走前面,長孫併尾子。」然後男孫然後女孫,我在隊伍的後方,只聽得見穿著袈裟的師父搖鈴的聲音,

那一聲一聲都響進心底,那一聲一聲都讓我的心有如針穿一般,痛得說不出聲;

綿長的送行隊伍,擋住了視線,看不見他最後的住所進靈堂。

高雄的天氣很好,不像台中總是下著灰色的雨。但當風吹在心的太深處時,我還是會被成團的烏雲吞噬。

他走了很久了,只是今天看到人家辦喪事,我才發現。我的膽怯,我的懦弱,無所循形,

什麼堅強什麼勇敢都在瞬間瓦解,他離開的那個下午,陽光耀眼,冬日的天空藍的讓人發慌。

我突然忘了怎麼掉眼淚,只是站在手忙腳亂的大夥旁靜靜的看著他沉沉睡去的臉。

想用這輩子全部的力氣,記住他那將成永遠的樣子。我知道他不會在我的時間裡再醒來,只想告訴他不痛了,什麼都不會痛了。

不要害怕,真的,再也不用害怕了。沒有藥丸沒有針筒,不會再被困在白色的巨塔裡。他可以吃最喜歡的布丁,吃最愛的肉。

殯儀館原來容納了那麼多的往生者,他的左邊是十字架,右邊是道教法,他則是佛教禮俗;

開始唸經了,我以前看不懂也不想看的經書,師父說:「唸經給他做功德,帶往西方淨土。」

那些我以前討厭的佛經,在我嘴裡一聲一聲唸出口。

姑且信之,因為我希望他好好走,縱使我看不見他怎麼走。

「舍利弗,彼土何故名為極樂?其國眾生,無有眾苦,但受諸樂,故名極樂。」

「又舍利弗。極樂國土,七重欄楯,七重羅網,七重行樹,皆是四寶周匝圍繞,是故彼國名為極樂。」

師父說:「告訴阿公西方極樂世界是什麼樣子,阿公才不會走錯。」他千萬別走錯,千萬好好認得路,好好修行。

火葬那天,看到他燒成灰的身體,突然覺得自己身體裡的某部份也被焚燬了。

就像記憶裡所有關於他的部份,都被撕走了一樣。以後只能單靠我一個人的力量,去維護那些記憶。

覺得自己好寂寞、好孤獨,連影子都單薄了起來。

我知道自己不會再有機會以這個容貌、這個名字、這個身體和他在這輩子裡相遇。

我答應過他,要讓他看我幸福快樂地結婚生孩子,只是,這個諾言直到他離開,都沒實現過。

當生命迫在眉睫,太多的來不及成了無法挽回的遺憾。

禮俗說,要做滿七個七,七七四十九天,才算全部的喪禮完成,

叔叔伯伯跟看日子的先生,很快把日期定了,我看了一眼,愣了,頭七那一天,是我的生日呢!眼淚不禁滑落,他故意的對不對?

用這種方式,來告訴我,其實他是很疼我的;那一天,朋友們都很有默契,沒有傳任何一句關於「生日快樂」這樣的訊息給我,我從內心深處,感激他們的貼心。

在心底另一個位置,感念阿公生前的一切,那一陣子,第一次,我覺得自己離故鄉好近。

高雄,很熱;心,卻冰冷。

殯儀館後,他的棺木,蓋上一層黃布,我小心翼翼地問穿著套裝,化著淡妝的服務人員:「請問,我可以站在阿公旁邊,跟他講話嗎?」

他微笑點點頭,說:「可以阿!可是不可以碰到阿公喔!」又哭了,我的淚腺總是比別人發達。

他退出靈堂,讓我跟阿公獨處,「他有回來看看我們嗎?」在心裡,輕輕地問著。

繁瑣的禮節,讓一向沒有耐心的我,頻頻皺眉,不發一語,很累,很餓,卻沒有胃口,吃不下,也睡不著。

我以為我應該很害怕的,沒有想到,此時此刻,我竟然可以很自然地對著他的相片談笑風生?

傍晚,葬儀社的大哥對我說:「要記得幫阿公換臉盆水喔!這樣他才可以梳洗乾淨。」眼前彷彿浮現他生前擰著毛巾的模樣。

怎麼每一個思念,都這樣催淚?他們說,阿公很長壽呢!那一排往生者的靈堂前,只有他是掛著紅燈,那是喜喪。

好矛盾的名詞,既然是喜,為何又是喪?

叔叔姑姑伯伯,在靈堂前寒暄問話,一個月賺多少錢?在哪邊念書?交男朋友了嗎……好諷刺,

所謂的親戚,也只有這時才聚首,然後,比成就,比小孩,比老婆,比誰會念書;

從未謀面的大堂哥二堂哥,從小到大都一直比我高的大堂妹,一點都不熱絡,比朋友還生疏的情感;打從心裡,排斥這樣的從頭到尾都在假裝的血緣情感,

我一點,都不想跟他們打交道,一點都不想,真的,好諷刺。這樣的親情,跟我的想念,是永遠無法呼應的對比。

此時,我看見平日談笑風生的父親,拖著長長的背影,走向爺爺的遺照前,忽然收起笑臉,伸出手,輕輕摸著爺爺黑白照片上的臉,很輕很輕,很慢很慢,

盯著他被夕陽曬得睜不開眼的眼神,彷彿看見他心裡深沉又遙遠的寂寞…….「爸爸應該偷偷地在哭吧!」我別過身,不忍再看,我也一樣,一樣好想他啊!

「小姐,妳的培根蛋吐司和奶茶好了。」有點帥氣的店員拿著一份紙袋給我,我向外,看著熙來攘往的腳步,看著「嚴制」二個大字,我心中默默跟阿公說再見,

他的離去,沒有改變我的一如往常。可是我內心裡卻變得又堅強又脆弱,沒有什麼能讓我極度難過。

因為那個空間被他的離去,撐的又大又寬。

卻常常為了生活中和他重疊的記憶,將時間哭成又溼又鹹的。

開始相信自己只是個平凡的人,敵不過生命的規則。一開始,就註定要離開。謝謝他,讓我遇見我的第一場人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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